论一些关于中国文化的胡说八道之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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龚鹏程

四、中国有什么样的家庭:父权

  自孟德斯鸠以来,中国的君主专制就被跟家庭结合起来看,因为孟氏说:对妇女的奴役是极符合专制政体之特质的。专制政体所喜欢的就是滥用一切权力。因此,在亚洲,无论什么时代,我们都看到家庭的奴役和专制的统治总是相辅而行。如果一个政体,它的首要要求就是安宁,又把绝对的服从叫做太平的话,那么就应该把妇女都幽闭起来。

  他又说:「尊敬父亲就必然和尊敬一切可以视同父亲的人物,如老人、师傅、官吏、皇帝等联系着。对父亲的这种尊敬,就要父亲以爱还报其子女。由此推论,老人也要以爱还报青年人;官吏要以爱还报其治下的老百姓;皇帝要以爱还报其子民。所有这些都构成了礼教,而礼教构成了国家的一般精神。」

  黑格尔由此得到启发,也接着大谈中国的家长制,判定中国属于专制政治,且以家长制为其基础。

  据黑格尔的看法,家庭中父亲的独裁,与国家中皇帝的独裁,在中国具有同一性。因为东方世界的个体与群体的关系是家长式的。个体没有自己明确的主张,只能信赖和服从国家的意志,君就是国家意志之代表,听命于国君就等如听命于国家。个体们没有意识到他们可以有着自己的发言权,而且也应该去争取自己的发言权,以致大家都沉醉于一个直接的实体性精神世界里,令大家被束缚在一个君主专制的状况中。

  孟德斯鸠、黑格尔等人说中国古代政治是专制,纯属胡说八道,我已做了说明。然则其谓中国古代幽闭妇女、奴役妇女、家庭中父权独裁云云,是否也是胡说?

  近代中国之社会改革者、政治改革者,乃至女权主义者当然都说:「才不呢!他们讲得对,中国就是男尊女卑,压抑妇女!你看古代男女授受不亲、男女有别,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与男子不能自由交往。在职业工作上、知识学习上也都不平等,还要逼女人缠小脚。女人根本没有社会地位,所以近代才要进行妇女解放,追求两性平等!……

  好,好,此类话我们已听了一百多年,听之烂熟,可以不必再讲啦!要搞清楚:君说的,主要是社会层面的男女不平等,例如社会地位、法律保障、工作权、政治社会领域之权利义务等。这些地方,确有男女不平等之处,西方尤甚。近代女权运动之兴,要非无故。但我现在谈的,是家庭内部的家长制问题,两者性质与范畴不同,请莫再胡搅蛮缠。

  孟德斯鸠、黑格尔所理解的中国妇女处境,一是被幽闭于家中,二是在家中也受到家长制父权的专制统治。

  第一点,十分容易反驳,只要举出中国妇女经常出门交友、采桑、卖布、做生意、打渔、开店铺、游春、上香、看灯……等任何一桩事例就可以驳倒他们了。幽闭妇女,开什么玩笑?

  中国妇女被幽闭,欧洲妇女社交自由,两相对比,是孟德斯鸠的预设框架。但中国妇女怎么被幽闭呢?男女如何被隔离呢?

   《诗经》第一首就是「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」,而包括《诗经》所描述者在内,有些时代或地区又甚至到达淫奔者不禁的地步。汉代以后,妇女或采桑或参与农劳,如乐府诗所云:上山采蘼芜,下山逢故夫,怎能都关在家里?男女交往,则有秦罗敷之类故事,岂能说已隔离?如张籍诗所谓: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,男女赠答,已婚了尚多来往,未婚又怎么会隔离不通交际?如男女隔绝不通,六朝的吴歌、西曲,岂不都别唱了?

  对于男女如此自由交往而生之种种流弊,古人确实有过许多反省、提出过许多严男女之防的改善主张,著书告诫之。欧洲传教士陆续介绍翻译过不少这类文献,孟德斯鸠没读过什么中国诗歌,更没读过什么才子佳人、鬼狐仙怪、世情、艳情小说以及传奇、说唱,遂因此而据以建构其欧亚不同论,殊不知其大谬不然。

  打魏晋南北朝开始,女性就自己结社,称为女人社,自己去玩了,何况尔后?女人讲礼法,可以大门不出、二门不迈的,也只限于名门贵族千金大小姐,以此为婚姻增价。一般女人想如此还不可能呢!诸如此类历史实况,均非立理以限事如孟德斯鸠者所能知!

  何况,依罗马之法律,小孩与妇女是要受到男人监护的,其禁制、歧视妇女,远甚于汉魏南北朝。孟德斯鸠推崇罗马法,对此却无一语讥议其非,反而责中国禁锢奴役妇女,真是奇哉怪哉也(更奇怪的是后来中国人自己也如此糊眼瞎说,大约同样不读诗词小说吧)

   这里还可略作一些补充:古代女子有时还得服兵役。可看墨子备城门篇、商君书去强篇;史记项羽本纪、陈丞相世家;汉书严助传等。幽閟女子于家中,真泰西野语也。

  关于第二点,辩起来同样毫不费事。

  如孟德斯鸠谈到一些妇女在家中无财产权的事,以此证明妇女受到专制统治。例如《论法的精神》一卷七章十五节,论不同政制下妆奁和婚姻的财产利益。谓君主国,妆奁应多;共和国,妆奁适中;在专制国里,应该差不多没有妆奁,因为那里的妇女差不多是奴隶。君主国家采夫妻财产共有制,在专制国家,这种制度就是荒谬的,因为在这种国家里,妇女本身就是主人财产的一部分。

  可是,事实上,被他称为专制政制的中国,历来妇女都有妆奁,也都实施夫妻财产共有制。且早在汉律中即已规定:妻子离异时妆奁资产可以全部带走。家庭分财产时,妻家之财也不在分限。所以妇女在婚后除夫妻共同财产之外,其实还有部分私有财产,这是比西方罗马法以来更进步、更优待妇女的法律。用通俗的话来说,就是:你的就是我的,我的还是我的。孟德斯鸠那套虚立一理以妄概事例之办法,在此是完全说不通的。

  那么,妇女在家中是否受到父权专制之压迫呢?

  其实孟德斯鸠并没有谈到父权制,黑格尔也只讲家长制。父权制,要迟到1861年才由亨利·梅因(Henry Maine)在《古代法》中提出,后来渐渐普及,幷与专制家长制等概念结合。研究者用这个术语及概念去分析古代社会,大体认为希腊、罗马、以色列等处均具有父权制的特征。

  那么,父权制的内涵如何呢?一、这是一种父系宗族的权威关系。二、这种父系宗族系谱必须与财富及土地联结,因为父亲的权威之一就是分配财产。贫无立锥之地者,事实上既无法建立这种宗族,只能依附为贵族之。三、家族中的家户长同时又是与神联结的,因为要由他代表宗族主祭祀。他也因与神联结而具有克里斯玛奇魅的领袖地位及权威能力。四、父亲对财产、土地、奴隶,均有其处分权力;也可指定继承顺序;可收养子女,离弃妻子;命令家族成员。家庭成员则须顺从他。五、在法律上,只有他能拥有市民权;家族成员若有不法行为,也只有他可以处罚,甚至有权杀掉儿女或奴隶。

  这种体制,中国有没有呢?早期的研究认为是有的,不但有,而且跟罗马一样,非常典型。但近期的研究则觉得中国情况不同,宜另做分析。

  怎么说呢?一、罗马法允许被认养者纳入父系团体中,给予被收养人跟血亲相同的权利,中国则否。二、中国没有家父长Patria Potestas)这个概念,勉强说,只有与它类似。但孝是伦理概念;家父长一词,却意味权力关系。罗马法强调父亲对儿子的所有权。三、西方历史的发展,是国家权力逐渐取代宗族、地主权力,故父权制逐渐脱离世袭制而削弱而改变。中国很难如此模拟。例如希腊早期,父亲有权杀其子女,后来就不可以。古罗马时也可以,后来国家法律便不允许如此了。中国则不然。四、中国的国家力量之介入,又规范了父亲许多权力。父亲在家庭中丧失了世袭制权威,以及随意处分其财产、婚姻、继承关系的权力,比西方社会中的父亲更不具有父权制的支配地位。五、中国根本没有「市民权」这个奇怪的概念,妇女和小孩从来就当人看,不像西方不当人看。

  而更重要的是,父亲这个角色,在中国常是由母亲扮演的,也就是父系而母权。家族绵延、继承及代表者,是父系的男性这一方;母亲则实际上主持家计、管教子女、分配财产、指挥佣仆、命令家族成员。

  因此中国的家庭权力运作之实况,幷不能从父权去理解。我们看《醒世姻缘传》或同样写于康熙乾隆年间的《红楼梦》,就都可以发现那些家庭中发号施令的权威支配者,都不是老爷而是奶奶,如贾母、王熙凤、探春等。

  阿瑟·科尔曼《父亲:神话与角色的转变》(刘文成译,东方出版社,1998)一书曾分析父亲与小孩的关系,在其第二章〈贯穿生命周期的天父意象〉中说早期父子关系趋于理想化,成年时期变得疏远和情感矛盾,最后才形成和解。

  这样的西方父子关系,也不发生在中国传统家庭中,因为父亲只以理想型存在于儿子心中。儿子成长后幷不需要挣脱父亲的笼罩、抛弃儿童时期的父亲意象,才能成就自我。在他成长期间,父亲基本上也都是不在场的(出外挣钱、打工、应试、任官等等),养之教之者,乃是母亲而非父亲。

  反之,媳妇与婆婆的关系才比较接近西方意义的父子关系。媳妇是父亲对独生子的恐惧的继承人,故父亲必须处理好自己压服或毁掉孩子的强烈欲望,必须接受儿子将要取代他的必然性;媳妇则仿佛有弑父情结的俄狄浦斯。两者在家中形成难以避免的紧张关系。因为两者是掌权者的关系,犹如君与皇帝、皇帝与太上皇之间那样紧张微妙。

  中国这种父系而母权的情况,过去的研究者老是视而不见。只晓得拿西方家长制、父权等几个概念和西方的状况去硬套,弄不清的区别,更未真正理解中国家庭内部的权力运作,故皆谬以千里。请看《聊斋》中一则故事:

  ……女竟登北堂,王使婢为设坐南向,王先拜,女亦答拜;下而长幼卑*,以次伏叩。女庄容坐受,惟妾至则挽之。自夫人卧病,婢惰奴偷,家道衰替。众参已,肃肃列待。女曰:我感夫人诚意,羁留人间,又以人事相委,汝辈宜各洗心,为主效力。从前愆尤,悉不计较。不然,莫谓室无人也。共视座上,真如悬观音图像,时被微风吹动。闻言悚惕,哄然幷诺。女乃排拨事务,一切井井,由是大小无敢懈者。女终日经纪内外,王将有作,亦禀白而行。……以此百废俱举。数年中田地连阡,仓禀万石矣。(卷十一《小梅》)

  这一则讲女主升座,全家长幼卑*依序叩伏,由其全权管理的情况。家中男主人同样也在叩伏之列,也受其管理,故他若准备干什么事也得向女主人禀白而行

  这位女主之统治显然甚为成功,故底下人望之如见观世音。下面这一则就恐怖了,在此专制统治下,老公与下人皆视女主如夜*矣:

  妇尤骄倨,常佣奴其夫。自享馐馔,生至,则脱粟瓢饮,折稊为匕,置其前。王悉隐忍之。年十九,往应童科,被黜。自郡中归,妇适不在室,釜中烹羊胛熟,就啖之。妇入不语,移釜去。生大惭,抵箸地上,曰:所遭如此,不如死!妇恚,问死期,即授索为自经之具。(《卷十二·锦瑟》)

  此类夜*,据《聊斋》作者蒲松龄之见,远比观世音普遍得多。所以他甚至在卷五《夜*国》故事末尾,以异史氏名义大发议论说:家家床头,有个夜*在!卷十〈马介甫〉条又感叹道:「惧内者,天下之通病也!」

  政治史上,本来即是圣主君少而君多,故他发此感叹也是不奇怪的。今人若欲做中国古代家庭权力运作与政治之模拟,当于此求之,莫再学西人牙口,扯什么老掉牙的父权制、家长制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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